在中国三十余年的风电发展史上,谢长军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北京初冬寒风凌冽,谢长军身着一袭黑色长衣出现在茶室门口。他手里拎着一个无纺布袋,里面装着几本名为《谢长军与可再生能源同行》的赠书。
书中记录了从2013年至2017年,他在不同场合的讲话,以及发表在主流媒体上的署名文章,内容涉及水电、风电、光伏等在内的整个可再生能源。
但经过简单梳理不难发现,这位喜好旅行和摄影的退休干部最钟情风电。该书中共计刊有34篇文章,其中标题涉及风电的文章有16篇,占比近一半。
事实上,在中国三十余年风电发展史上,谢长军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在他的带领下,曾经默默无闻的龙源电力成长为全球最大风电运营商,并扶植起金风科技、远景能源等一批本土骨干主机厂商。
谢长军的风电职业路径与中国风电行业的崛起路线高度吻合。在与传统能源的博弈中,这个新兴行业曾饱受诟病,却又被寄予厚望。
当中国能源界依旧在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富煤贫油少气”的论调时,他决定御风而行,开启国企创业之路。
不过,挑战传统之路注定荆棘丛生,这也考验着领军者的智慧。在很多风电人眼中,谢长军具备应对复杂形势的智慧,他被赞誉极富远见而又果敢坚决。
采访当天正好是谢长军退休两周年纪念日。他习惯性地将这场采访记入日记本。那些厚厚的笔记本中,记载着他数十年的所行所思。在他2019年的23次出行记录中,齿轮箱国产化代表南高齿、位于西藏那曲的世界海拔最高风电场等都赫然在列。
退休两年,谢长军并未告老。他频繁召集行业领袖圆桌会议,并前往各地调研、考察,用另一种方式继续推动中国风电产业健康发展。
面对近期愈演愈烈的火电与新能源之争,这位火电出身的风电老将振臂高呼——“真理总会战胜谬误。进行能源结构调整和变革,以可再生能源逐步替代化石能源,践行低碳减排的生产生活方式,必然是未来能源工业的发展方向,也是全球不可逆的历史潮流。”
在他的信仰里,龙源电力要做的,是“投资未来”。
启航2019年10月1日,龙源西藏新能源有限公司总经理张晞登上70周年国庆游行的彩车。
屏幕前,谢长军激动地翻出十年前60周年国庆的老照片。照片中,他身着绿色工作服,手举红花和国旗,站在装有白色风机模型的彩车上,作为能源界杰出代表接受检阅。
“跨度十年,但都是龙源电力。”他自豪地发出一条朋友圈。
此前不久,谢长军远赴西藏看望张晞。在后者带领下,他来到海拔4700米的龙源那曲高海拔试验风电场。这座世界海拔最高的风电场,曾为龙源全国风电版图拼上最后一块拼图。
张晞领导的龙源西藏团队为当地近百万藏族农牧民解决了用电问题。时逢年底,地处偏远,这位“光明扎西”盼着又一次赴京参加龙源新春团拜会。
谢长军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将“人才、战略、技术创新”视为公司经营的三大法宝。新春团拜会便是其管理人才、加强组织建设的一项重要举措。
每年年终大会结束后,他都会召集各地分公司总经理举行新春团拜会。“我从家里拿好酒给他们喝。他们很不容易,承担了很大的责任和压力。快过年了,我得给他们整点好吃的。”他笑说。
另一位“封疆大吏”也向「角马能源」回忆起谢长军主政时的情景。
“那十来年,龙源电力非常团结,上下齐心就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好。”内蒙古龙源新能源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王承凯说。
2003年,中科院研究生毕业的王承凯加入龙源电力。这之前两年,谢长军刚刚正式掌舵该公司。
彼时,上一轮电改席卷全行业。资产清算中,龙源电力大部分优质资产被剥离,只留下两座火电厂的参股权,以及一家空壳海外公司和濒临破产的中国福霖风能工程公司,总资产仅有30多亿元。
危难关头,企业家的战略预判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企业的生死。谢长军似乎总能证明其前瞻性眼光。他提出“稳定基础,两翼齐飞”的发展战略,决定大力发展当时还冷门的风电。
2002年,龙源电力承担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中国风电场资源调查与评估项目”,并借此掌握全国风能资源情况。
在谢长军的办公室内,常年挂着中国风能资源分布图、龙源电力风机安装图、电网建设图。他经常驻足于前,认真比划。每次出差,他也会带上这几张地图。
“全国风力资源情况我们最清楚,那时候我们赶紧把该划的地方都划过来了。优先抢占储备资源是发展成功的制胜法宝。”谢长军说。
随着业务发展,龙源电力培养出一支专业的前期开发团队,王承凯便是其中一员。
入职一年后,他曾随队前往黑龙江伊春林区踏勘。尽管身着迷彩服,但他仍未能抵挡夏季东北林区活跃的吸血虫“草爬子”叮咬,险些致病。
黑龙江起初并不被外界看好。但在团队成员的努力下,这个谢长军力排众议才得以进军的地区,成为该公司第一个过百万千瓦装机的省份。
龙源电力的风电转型之路逐渐打开局面。
政策与资本也开始推波助澜。2006年,《可再生能源法》正式颁布,中国风电行业终于迎来黄金发展期。三年后,龙源电力在香港H股主板上市,欲借助资本市场实现“风电全球第一”的奋斗目标。
不过,谢长军并没有被眼前的大好形势冲昏头脑。彼时,“三北地区”消纳问题初显。基于对弃风限电的顾虑,他在全国率先开启“上山、下海、低风速”的战略转型,将重心从北方转向南方。
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龙源电力建成全国首个高山林地风电场、首个内陆低风速风电场、首个海上(潮间带)风电场。
2013年,当谢长军离开龙源电力时,该公司已发展成为亚洲规模最大、世界第二大风电公司。其风电控股装机容量高达1054.4万千瓦;资产总额超过1000亿元,是谢接手时的81.8倍。
不同于光伏行业兴起时对国外市场高度依赖,这家风电领军企业崛起,为中国风电设备国产化搭建了稳定包容的舞台。
领军当今中国最大两家风机巨头的创业故事里,龙源电力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谢总之于金风科技,不仅在于他能给企业容错的时间,还会详细记录帮助企业改善机组技术。金风科技早期的成功离不开谢总的大力支持。”金风科技董事长武钢回忆。
早年,中国风机市场曾被外资巨头垄断,中国本土企业不足五家,市场占有率仅为25%左右。
2001年,刚刚上任的谢长军决定打入甘肃市场。在玉门风电场项目招标中,龙源电力选用金风科技自主研制的600千瓦机组。这是后者第一个商业化批量订单。
不久后,为促使国产化风机抢占兆瓦级市场高点,龙源电力在新疆达坂城风电场安装5台金风科技1.5兆瓦直驱式风机样机。
经历两年多的试验运行,新机型日渐成熟。2005年,在国家发改委指导下,龙源电力又与金风科技合作建设新疆、甘肃60万千瓦风机国产化示范项目,以推动1.5兆瓦风机尽快达到商业化水平。
在龙源电力的扶植下,以金风为代表的本土整机商步步逼退外资巨头,金风更是最终坐稳中国风机市场头把交椅,并一度占据世界市场的“铁王座”。
中国第二大风机商远景能源崛起的故事,也被深深烙上龙源电力的印记。
2009年,谢长军在安徽来安按下低风速转型的启动键。他的这一想法与远景能源创始人兼CEO张雷不谋而合。
由于进入市场较晚,远景能源在激烈竞争中迟迟未能立足。谢长军抛来的橄榄枝让张雷看到异军突起的机会。中国风资源60%以上为低风速区域,需要专门的风机设备,但中国自主研发的低风速风机长期缺位。
“谢总选择远景,这是遵循理性价值的人和公司一起培育行业理性的土壤。”张雷接受「角马能源」采访时说。
龙源电力与远景能源一起论证风机加大叶片长度、增加扫风面积等技术进步方案。两年后,远景能源99台1.5兆瓦低风速风机投产发电。中国本土风机商在技术和市场取得双重突破。
事实上,自2006年国家发改委出台“风电设备国产化率达到70%以上”政策以后,龙源电力与多家本土风机商展开合作。初入行时,该公司使用国产风机不足20%,但等到谢长军离任前一年,这一数据已达到90%以上。
如果说早年间谢长军更像是一名国产化政策的执行者,那么后期这位“风电教父”已真正蜕变成国产化浪潮的推动者。
2010年,龙源电力联手上海振华重工,成立江苏龙源振华海洋工程公司。近十年来,这家主攻海上风电施工装备的公司不断取得技术突破。
最新的故事是,一个月前,该公司召开国产首台套2500KJ大型液压打桩锤新产品发布会。这一技术,打破了欧洲两家巨头多年的技术垄断。
如今的中国风电市场,再也不是谢长军初入行时处处被外资掣肘的困局。但即便退休,他依然还在为关键零部件国产化课题而奔走。
目前,中国风机国产化受制约的还有两大部件:一是各类轴承,尤其主轴;二是电控系统,尤其是 PLC等还依赖于国外。
“软件和硬件方面,西方国家编码不公开你想自己来做很难,需要花很长时间。最近我也在组织一些这方面的公司,我们在研究怎么破解,电控这一方面很快就会取得突破。”谢长军说。
在他的参与和推动下,国产化浪潮不断刺激着中国风机制造业优化升级。同时,风电成本大幅度下降,为即将到来的平价时代奠定基础。
但这也意味着一场更大规模的博弈进入高潮。
博弈不久前,谢长军召集了一次风电界圆桌会议。
来自风电全产业链的明星人物们悉数到场。张雷兴奋地传达了德国立法规定2050年实现“零碳排放”的消息。武钢却对近期国内火电与新能源舆论战深表担忧。
他们的发言引起谢长军的共鸣。最近一次读报,当读到一篇关于“十四五”大力发展火电的文章时,他一怒之下,当即给报社领导打电话争辩。
自二十年前入局风电以来,谢长军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博弈的漩涡。
初入行时,一位老领导曾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上风电项目,搞绿色能源,旗子可以举得高一点,但千万不能真干,因为搞风电不可能赚钱。”
另一位电网企业领导则直接指责他:“你搞的就是垃圾电。”
谢长军并不否认风电存在的缺陷。这种新兴的清洁能源,建设成本高昂,消纳问题突出,调节性能欠缺。
在一片争议声中,他耗费近二十年试图寻求解决之道。除了推动风电设备国产化以提高经济性,龙源电力还一度希望引入国家电网参股,以期获得后者在上网消纳方面的支持。
风电是推动能源革命的一支重要力量,但任何变革的背后都是利益的博弈。
电力规划设计总院发布的研究报告显示,直到2018年,煤炭在整个中国能源消费机构中仍占比高达59%,风电仅为2.4%;火电在全国电力装机结构中占比高达60.2%,风电仅为9.7%。
数字背后是力量对比的悬殊差异。早在七年前,谢长军就在中国清洁电力峰会上演讲时提到,有的地方政府过分看重局部、短期利益,而对开发可再生能源支持力度不够。
他引领着一支势单力薄的队伍在中国能源革命的浪潮中激流勇进。对于这位敢于吃第一只螃蟹的人而言,风电与火电之争,或许不仅仅只是一场自己与外部的博弈,更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斗争。
时间拉回到2000年。当年,龙源电力旗下6家全资(控股)科技企业被全部划归国电电力。余下的健康资产,仅有江苏江阴夏港和南通天生港两座常规火电厂的参股权。
谢长军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开始在龙源电力主持工作。这位火电出身的新掌门人毕业于东北电力学院热能动力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电力部,工作之初即被安排到江苏谏壁发电厂实习一年零三个月。
如果继续坚守火电之路,谢长军和龙源电力的未来或许平稳却终将默默无闻。
2009年12月10日,龙源电力鸣锣上市
但他并不甘于平庸,一个崭新的领域让他看到书写历史的可能。
早在1983年,谢长军去内蒙古出差,他看到草原上的小风车,所发的电储存在蓄电池里,可供牧民一家照明和烧饭之用。这个新奇的小设备从此在他心里埋下种子。
一年后,他开始协助部门一位老同志分管全国风电等可再生能源项目科研管理工作。这份工作给予他参与中国第一台200千瓦风机研制工作的机会。
执掌龙源电力后,风电再次引起他的注意。他决定率团赴丹麦、德国、西班牙等欧洲国家考察风电。
一片片风机搅动起他内心深处对不朽的渴望。但对于彼时的谢长军而言,任何决定都是慎重而艰难的。
在“一煤独大”的中国能源结构中,风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直到1999年底,全国投运风电机组仍仅有594台,共26.2万千瓦。
基于对中国能源转型的未来预判,谢长军最终做出进军风电的决定。之后的二十年里,在这位行业领军者的引领下,风电行业逐步发展壮大。
“如果要为中国风电发展立传,龙源电力应当占据重要一席。可以说,龙源电力的发展历程就是中国风电的历史缩影。”国家能源局首任局长张国宝在为谢长军新书《大风起兮》作序时写道。
对于外界评价,谢长军露出一个洒脱的笑容。但他旋即低下头,陷入沉思。
“怎么评价是别人的事情,但希望我们做的事情能被人记住。如果再过十年八年,没有人记得,那就意义不大了。”他说。
来源:角马能源 作者:粟灵 罗玲艳